以总体性的人类文明史而论,古代的小文明无非是指人学会了直立行走,学会了穿衣,学会了吃熟食,以及学会了使用简单的工具和简单的语言而已。那样的文明之所以小,还在于他们的群体活动(包括后来进入了社会活动)也无非局限在某个部落、氏族而已,尚无能力去干与国际、洲际有关的事。而古代的大文明标志,头一条指什么?有的今人可能不愿信、不敢信或不去信,然而那却是事实:古代的大文明首先指人类有能力创造了像样的神系和神群(希腊神话可以作证),有能力创建了足以使一个种族、一个地域为之信仰的宗教。在这里,“信仰”一词是很重要的。它不是指仅仅从上、从众的盲动行为,而是指对较高级精神秩序的共识共遵。因此古代看一个民族的素质高低,就包括看其有无能力创造像样的神,有无能力创建像样的宗教,有无意识去形成像样的信仰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真正大文明的第一要义就是人有了信仰。
中国和西方的古代文明,无疑各有长处,都有大文明品位。但两者的文明取向还是有差异的。西方的文明立足于征服和掠取,如征服海洋、征服异国、征服它族,掠取各种自然资源。但随之相伴的,也产生了征服与反征服、掠取与反掠取的两种文明。举达尔文的进化论为例,首先是肯定了“弱肉强食、优胜劣汰”的合理性。而他本人或是其他科学家建立的生物学,又大都承认所有生物(生命)的存在合理性。在社会科学中,马克思对征服与反征服、压迫与反压迫的思维是双向的。他虽然承认资本主义战胜封建主义、无产阶级最终战胜资产阶级具有合理性,但他期待的是“解放全人类”而绝不限于解放一个阶级本身,而且认为任何形式的压迫(包括无产阶级胜利之后转过头来压迫资产阶级)都有愚昧性、反文明性。马克思真正追求的,是“实现人性的完全复归”。恩格斯说的话就更精准,认为最理想的幸福彼岸是“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相统一”。用这样的观点去看中国的古今文明,不得不承认我们在小文明中沉溺得太久。无论是中国古代对等级压迫合理性的超级推崇,还是将国内各民族、各集团、各群伙的战争和政争搞得几千年不息,以及前时将“阶级斗争”、“阶级专政”弄得绝对化、极端化,即使有一点不同程度的文明属性,也只能称之为小文明。
包括在对待和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上,中国的小文明习性也是明显的。例如,无论是对自然暴力(包括天灾)的畏惧和跪服,还是近时对自然资源的争抢和破坏,或时而大搞拜天大典、时而盲喊“战天斗地”,都有反文明意味,至多只是具有小文明色彩。
当年中国搞了、写了、吹了那么多的“运动”,却几乎从未对大自然的运动规律大动感情。心思都用到哪里去了?用到阶级斗争上去了。这就是十足的小文明。
什么是真正的大文明?具体到一个国家、一个民族来说,就是指既不闭关自守也不滥学滥追。具体到一个领域、一个行业来说,就是指他们搞的行当(或称事业)能给中国、给世界提供优质的精神营养或实践本领。如果能做到,就是大文明,反之就是小文明。再具体到一个人来说,有无大文明品位就看两点:一是德行是否达标(至少及格),二是看行为能力是否在民族智商的平均线之上。
大文明不是指有人写了什么高深的理论或玄奥的文章,而是指人本身的精神质量趋高。有这样的基础垫底,无论是搞专业还是干大业,都会走向大文明。反之,如果社会、个人都是劣质的,无论怎样作秀、造假,都是在小文明中戏水或挣扎。
中国离大文明是很远还是很近?我看不要拿肉麻当有趣,应当很谦虚地承认:我们中国的文明仍是脆弱的文明,可信度仍不是很高。这主要表现在:
第一,有关文明的理念、信条虽然高深但颇为抽象,实践性和可信性不是很大,有时甚而等于华丽而无用。
第二,中国的文明品位之高常常靠的是少数圣贤、仁人、志士(包括烈士)的非常之举,而大多数人无非是看客、谈客而已。
第三,中国在利与义的关系上始终糊涂着,没有真正弄明白过。谈义时就搞极端,只将舍生取义、舍生忘死视为君子的唯一标准,而将一切重利的正常人都视为小人。
第四,中国的“王命”、“君旨”以及后来的“最高指示”、“上级意图”都曾是世上至高的神圣之物,大多数人则都以“皇上圣明”、“大人高明”以及“领导英明”为服从惯性。在这样的基础上,搞大文明无异于缘木求鱼。
另有人持极端性的反对态度,将“以自我为中心”视为法宝,将一切逆反心理都当成“人性解放”、“思想活跃”,否定一切应有的精神秩序。跳来跳去,始终没有跳出小文明的井外。
在这样的基础上,无论是搞政治、搞经济还是搞文化、搞艺术,都会带有小农意识、小市民意识的烙印。
前时社会上曾有“信仰危机”、“信仰缺失”之说,这是值得重视的。而且信仰的任何淡化、浮化、伪化、空白化,都与小文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,又都与大文明背道而驰!(2012年第1期《文学自由谈》毛志成)